這是去年參加「人外百合合同本」寫的文章,主題是人類與無頭騎士,也是久違的原創文章,私心塞入了滿滿的癖好,姊妹啊、屏東海生館、淒涼的結局之類的……
「天啊,怎麼都這個時間點了……希望超商的即期食品還有剩……」
冬夜的台北街頭已經完全昏黑,葉知青站在捷運台上碎碎念。
頹廢而無力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是二十二歲的新鮮人OL該發出的,但因為上司臨時交派任務,延遲了三小時下班,報加班還不知道能不能過的葉知青實在無暇顧及這些。
反正也沒人會在乎一個妝化得亂七八糟還自言自語的女人吧。
說起來為甚麼上班得化妝?化妝能讓她文件快三分鐘看完嗎?
但是能讓她不被隔壁的老害閒言言語「怎麼有人不化妝就敢來上班啊。」
也不看看自己的啤酒肚跟條碼頭頂。
沒有把這些對著公司大樓咆嘯出來的葉知青覺得自己非常有教養。
在捷運上半睡半醒的搭到幾乎尾站,似乎是把手設置錯誤,總覺得一直聽到哐啷哐啷的金屬撞擊聲。出站後再走路個十五分鐘就可以回到租金很貴卻沒多大還沒有對外窗的雅房……至少樓下不遠就是便利商店。
葉知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有個人站在自己面前,還以為自己擋住對方了,連忙道歉閃身。
但她並沒有通過,葉知青不經意地打量她的外貌。
年約十六,比她略矮些,身著白色的長裙洋裝,及腰的長髮是帶著晶瑩感的藍綠色,面容標緻,褐色的雙眼平靜的回望葉知青。
似乎看得有點久了,葉知青有點慌張地別開視線。但忍不住在心裡讚嘆對方的頭髮染得相當漂亮,至少她還沒看過類似的顏色。
「妳是葉知青吧。」
少女淡然地開口,空靈的聲音與氣質相當匹配,甚至讓她放下了警戒心,忽略了一個陌生人為甚麼會知道自己名字的危機感,點了點頭。
「妳即將死亡,我是來迎接妳的。」
「蛤?」
詭異的台詞讓葉知青回神,順便退了兩步。
這什麼意思?死亡?賣保險的?還是生前契約?還是……單純頭腦不正常?
「不好意思我都不需要!也沒有錢買保險!」
葉知青慌張地抱緊自己的包包,繞過少女想狂奔回家,卻在穿越馬路時因為刺眼的光而停下腳步。
一輛貨車朝著她疾駛而來。
葉知青連忙想退後,卻因踩到柏油路的坑洞而摔倒在地,只能愣愣聽著尖銳的煞車聲逼近。
「妳不是因為車禍死亡的,請不要造成我的困擾。」
千鈞一髮之際,少女捉住葉知青的套裝衣領,將她像貓一樣的憑空拎了回來。
葉知青腦袋一片空白,慢半拍才驚訝少女纖細的手臂怎麼會有如此怪力,她可不是瘦如竹竿的纖細美少女。
好不容易停下來的貨車司機一邊喊著國罵一邊下車,也不知道是想關心還是理論的快步靠近,讓葉知青嚇得抱住包包縮起身子。
但少女只是看向司機,褐色的瞳孔閃過青色的火光,司機便一副六神為主的樣子停下腳步。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繼續回去做原本的事情。」
司機呆呆的點了點頭,回到沒熄火的車上,緩緩開走。少女這才將葉知青輕輕放到地上。
葉知青一時腿軟,站不起來,只能仰頭看著少女。
「妳、妳到底是甚麼人?死神?牛頭馬面?黑白無常?」
「我是杜拉漢,或者用更好懂的說法——」少女雙手摸著自己的臉,彎腰將臉湊近她——葉知青本來是這樣認為的。
但,仔細一看,少女的身體直挺挺的站著。
只有頭被遞了過來,與她四目交接。
「我是一位無頭騎士,冥界來的勾魂使者。」
葉知青呆愣的看著眼前的頭顱,又看了看從斷頸處冒出青色火焰的身體。
然後拔腿就跑。
聽說國罵可以嚇退髒東西於是她沿路不停問候陰間使者的父系母系祖宗三代,就這樣一路奔回租屋處,在狹小的石子樓梯上又跌又撞的來到頂樓加蓋的房間,顫抖的雙手掏出鑰匙,好不容易對準鑰匙孔,打開薄博的門板。
死神好整以暇地站在裏頭。
「妳房間很亂。」
甚至不是看她,而是評論她的房間。
葉知青無力的跌坐,然後哭了出來。
「不要……我不想死掉!我還想著明天領薪水要去吃一個月一次的哈根達斯!」
葉知青剛想尖叫,隨即顧慮到樓下的鄰居,扁起嘴。
「叫出來也無妨,我已經下了結界讓聲音不會傳出去了。」
「妳這個魔鬼!惡魔!沒良心的!」
葉知青完全崩潰,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喊,她居然還要被死神給同情!
她好不容易半工半讀、背一堆學貸念完大學,進了這家薪水偏高但很血汗的公司,咬著牙撐過試用期,從通勤兩小時遠的大學住址搬到這個破舊但只要一個小時的破屋子,想著過幾年——她甚至不敢想要幾年——還完學貸要存錢去愛爾蘭旅遊。
然後她就要死了?
「我這輩子這麼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我的幸福到底在哪裡……」
她哽咽呢喃,感覺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抬起頭看到死神蹲在自己身前,手上拿著一杯哈根達斯,是她喜歡的巧克力口味。
她一頭霧水。
「是這個吧?妳剛剛說想吃的東西。」表情居然有點不知所措。
死神也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嗎?
看起來挺可愛的。
葉知青被自己荒唐的念頭逗笑,臉上的便宜化妝品一定被淚水給暈開,呈現相當恐怖的模樣吧。對方又站了起來將整包五月花衛生紙遞給她。
葉知青坐在IKEA買的折疊矮桌旁,臉上的妝已經卸完,身前放著空掉的哈根達斯,桌子另一端坐著死神。
單從畫面上看來挺像是妹妹來拜訪在外面租房的姊姊,除了妹妹將自己的頭放在大腿上之外。
說實話葉知青還是覺得很驚悚,但想想這個人?神?剛剛救了自己一命,疑似還會瞬間移動,就算跑大概也是於事無補。
「所以,我真的要死了嗎?」
「妳的命運已經來到了終點。」
「具體來說是什麼時候?」
「天機不可洩漏。」
「那妳出現在我面前就是可以的嗎?一般來說這也不行吧?」葉知青忍不住吐槽。
「妳的情形不一般。」
「莫非我其實是某個神仙被打下凡修練,妳來接我回天上了?跟周星馳演的某部電影一樣?」葉知青升起一絲希望,這樣好像也不糟?
「妳電影看太多了。」死神用憐憫的眼光看著葉知青,讓她覺得一陣羞恥。
「不然呢!」
「我會出現在這裡自然是命運的安排。」
「我怎麼死的。」
她的身體捧起腦袋,手動搖頭。
「會死得很痛苦嗎?」
搖頭。
「我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搖頭。
葉知青氣到槌桌子,反正鄰居聽不到。
「至少可以告訴我該怎麼稱呼妳吧!還是就叫杜拉漢?」
死神沉默一會,就在葉知青以為又要搖頭時,她緩緩開口:「稱呼我為海文吧。」
「海文……Heaven?天空?天堂?明明是死神……是不是在暗示我會上天堂?」葉知青不死心地問。
「建議妳好好考慮還活著時要做什麼,幸福的走完這一生。」
「就算妳這麼說,追尋幸福是要錢的啊……好想吃無菜單的日式料理,好想去愛爾蘭,好想要一棟自己的房子……感覺也住沒幾天不然換成住總統套房住到死好了……」
葉知青想想自己剛繳完押金的存款,絕望地趴倒在桌上。
說起來為什麼死前還要幸福?難道是怕自己去閻羅王面前客訴她嗎?
「在哪?」
「蛤?」葉知青下巴抵著桌面,看向跟自己等高的腦袋。
「妳想吃的日式料理,在哪?」
站在台北最貴的路段上,看起來就很精緻的木製招牌前,身旁進入的人衣服看起來都相當高檔,自覺衣物廉價的葉知青覺得渾身不對勁。雖然這件米色長裙搭黃色針織衫已經是她衣櫃內可以拿出來最上相也最貴的衣服了。
她上次路過這裡,剛好聽到走出來的人感嘆地說:「這兩萬塊花得太值了。」
一頓飯就要她三分之二的薪水?
貧窮限制了她的想像力。
「妳確定沒問題嗎?」葉知青緊張的拉拉海文的手,海文已經將頭放回了脖子上。
「沒問題。」海文推開木製大門,坦然走了進去。
負責迎賓的櫃檯小姐露出優雅的微笑,詢問:「請問預訂的大名是?」
這種地方果然要訂位!
葉知青在心裡暗叫不妙,想拉著海文逃出這裡,但海文緊緊握住她的手紋風不動
「葉小姐,兩位。」海文凝視著櫃檯小姐的雙眼,淡然道。
就像是稍早的貨車司機一樣,海文眼裡冒出青色的火光,櫃檯小姐呆滯了一會,接著恢復微笑。
「好的,這邊請。」
走到座位的路上葉知青不斷左顧右盼,看到一半害怕被覺得自己是個鄉巴佬,只好用眼睛瞄來瞄去,一入座就拉著海文小聲咬耳朵。
「比我想像中的樸素!我以為會金光閃閃的!」
「妳真的電影或者卡通看太多了,哪有建築物會把內裝弄得這麼不舒服?」海文似乎是見慣了大風大浪,臉上表情依然平淡。
「但有小型的枯山水耶!而且坐在這裡可以很清楚看到師傅們在準備料理!那個是鮪魚嗎?」
「是獅魚喔。」最靠近她們的師傅笑著回應,帶有一點日文腔。
葉知青臉紅透了,意識到旁邊有些客人也在偷笑自己,終於肯安靜坐好,但還是毛躁的伸長脖子欣賞師傅們的手藝。
「這是開胃菜,來自日本下關的河豚白子。」
師傅將兩碗湯放在她們面前。
葉知青雙眼放光的看著眼前的湯料,迫不及待的用湯匙舀起,喝了一口。
「滑滑嫩嫩……好特別的口感……」
葉知青說了兩句後就放棄傳達感想,稀哩乎哩的將湯喝完,師傅接著將小巧的料理放在她面前的黑色碟子上,介紹這是鹿兒島的明蝦搭配台灣白葡萄做的。
「好鮮甜!又有點酸,搭配得好好……」連續吃了兩道菜後,葉知青才注意到海文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吃,先前上的料理都沒有動。「為什麼不吃?超級讚的耶!」
「我不是人,無法吃東西。」
「對喔,好像要用拜的好兄弟才能吃得到。可我又沒有帶香……太可惜了,雖然才吃了兩道但這真的很好吃……超好吃的……」
面對詞窮跳針的葉知青,海文乾脆將料理推到她面前。
「好吃就多吃點吧。」
「妳難道是菩薩嗎?」葉知青險些落淚,然後不客氣的再品嘗一次剛剛的感動。「我真是太幸福了……」
「這麼幸福的話,等等死掉也沒關係囉?」
「也、也還沒那麼幸福……」葉知青連忙收斂一下笑容。
料理一道一道的送上,葉知青整個心神都被從未品嘗過的美味給牽走,一直到甜品時,才良心發現的想起自己將請客的人丟在一旁似乎不太好……儘管這算不算請客也不好說。
但海文只是一直淡淡注視著她,沒有不滿的樣子,讓她鬆了一口氣。
「我還以為死神之類的應該會更冷酷無情才對。」
「我只是告知死訊跟牽魂,嚴格來說不是死神。」
「對人類來說差異似乎不大……妳那個眼睛發光的招式是什麼啊?催眠嗎?」
「不,是利用生命之火,妳也可以想成三魂七魄之類的東西,進行了因果律的操控,如果只是催眠的話,現在應該會多兩位客人出來才對。」
葉知青環顧周圍不到十個的座位,正巧聽到了隔壁的客人感嘆怎麼那對夫妻碰巧一起肚子痛。忽然有些過意不去。
此時手機發出震動,葉知青擦了擦因為壽司而黏膩的手,拿出來一看發現是上司傳來的訊息,下意識地馬上滑開檢閱不然明天上班肯定會被釘……
葉知青一楞,我還去上班做什麼?都要死了?天啊這間公司把我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悲憤地輸入「老娘不幹了!!!!」之後退出公司群組,把所有聯絡方式通通黑名單,這才將手機收入口袋內。
「工作不開心嗎?」
「難道妳做現在這份工作很開心嗎?」
「一開始很反感,畢竟沒有人喜歡死亡,絕大部分的死亡都是悲傷、悽慘的」
海文說這話的時候雖然看著她,但是葉知青卻覺得那雙眼神穿透了自己,看向了遙遠的彼方。
「一、一開始反感,那後來有覺得開心對吧?畢竟也有那種被家人包圍下離世的幸福故事不是嗎?」
「面對那樣的場景,只會讓我更加深刻的感覺到,我是獨自一個人,孤單而寂寞,強烈到甚至會讓我忘記成為無頭騎士的目的,幾乎要發瘋。」
海文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揚,宛如薄冰一樣冷冽的微笑。
「我寧願深入戰爭,踏過滿地哀號的地獄,也不想進入一個平凡溫暖的小家庭中帶走靈魂。」
就連這樣的冰冷也很快的褪去,僅剩下虛無留在她臉上,將視線移向窗外的台北街口。
「不過,隨著時間拉長,漸漸的也就麻痺了。工作沒得選,只能適應,對吧?」
手忽然被葉知青握住,她訝異的抬頭。
「我……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好像可以明白,那種明明身在人群中,卻只有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覺……幸福,大概是沒辦法一個人獲得的吧。」
葉知青握得更緊,堅定地與海文對望。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變得幸福,但至少,現在有我在妳身邊。」
這是她許久不曾體會過的溫度。
「所以,走吧,我們去找樂子!」
「蛤?」
葉知青半拖半拉的將海文帶到一處位於地下室的酒吧,雖然因為海文的外貌被保安擋了一下,但憑著她的「眼光」依然是順利進場。
內部是昏暗的工業風裝飾,從樓梯走下來時就可以看見身處閃著各式顏色的舞池站了一群人正在跳舞。
「妳還會來這種地方?」海文狐疑地問,為了不讓音樂蓋過她說話的聲音,她得湊近放大音量。
「大一家聚的時候被帶來過!」葉知青跟吧檯隨意點了兩杯酒精飲料,跟海文一起在角落坐了下來,興致勃勃的左看右看。
「這裡女生很多。」海文看了一會後評論。
「當然啊,這裡是女同酒吧耶!」
「蛤?」海文張大眼,又仔細看了看周圍,這才發現一旁的陰暗處有兩位女性正在熱吻,嚇得她將頭轉回來。「妳還是同性戀?」
「不知道,可能是可能不是吧。」葉知青一邊用吸管喝螺絲起子一邊聳肩。「畢竟我沒交過男女朋友,男女都沒有看順眼的對象。」
海文皺了皺眉頭,移開視線,又不小心看見另外一對女人在親熱,只好雙手抱胸盯著桌面。
「怎麼?勾魂使者也會恐同啊?」葉知青有些戲謔地說著,開始喝起第二杯調酒。
「我沒有!」海文冷冷地瞪著葉知青。「我只是……不習慣這種地方。」
「很快就會習慣的!妳不能吃東西,但還能聽音樂跟動動身體吧?一起跳舞吧!」
「我不會跳舞。」海文一口回絕。
「很簡單啦!就跟著節奏隨便扭扭就好了。妳看那些人也都只是在亂晃啊!哈哈哈!」葉知青放下空杯大笑。
「妳……該不會酒量跟酒品都很差吧?」
「哪有?像這樣動手動腳的才是酒品差吧?」葉知青邊說邊去搔海文的腰,惹得海文驚叫推開她。「妳怕癢喔?」
「我警告妳!就算不能決定妳上天堂還下地獄,我還是有很多方法可以折磨妳的靈魂!」海文雙手抱著自己的腰,瀏海和鬢角凌亂的貼在臉頰上,顯得有些狼狽。
「不要這樣嘛——是我錯了。」葉知青笑嘻嘻的貼近求饒。雖然眼前這個人是揚言要帶走她靈魂的無頭騎士,但不知為何,她已經不再害怕她,甚至覺得有股親切感。
她沒有醉,也沒有被熱情的音樂和昏暗的光線影響。真的。
「真的不跳嗎?」
「不跳!」海文惡狠狠地說。
葉知青滿臉可惜地看著氣鼓鼓的海文,忽然好奇問:「要是妳的頭忽然掉了被一般人看到,妳那個什麼因果律也可以解決嗎?」
「可以……妳想幹什麼?」海文戒備地看著葉知青。
但還是遲了一步,葉知青先是佯裝要搔她癢,她下意識彎腰護住身體,接著葉知青抱住了她的腦袋往舞池內跑。
「身體不跳沒關係,我領頭就好!」
「葉知青——!」海文大叫,甚至因為半張臉埋在別人胸口的關係連聲音都含糊不清。身體則在後頭辛苦地推開人群試圖找到自己的腦袋。
「這景象看起來真是有點獵奇呢……」滿臉潮紅,完全是醉了的狀態的葉知青嘖嘖稱奇。等到被逮住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舞池的中央。
「妳一定會下地獄的!」海文將腦袋安置好,咬牙切齒,隨即又驚叫一聲。「有人碰我的屁股!」
「至少在那之前遇見了妳。」葉知青傻笑著將海文拉近,音樂也剛好在這時轉為抒情,她搭住對方的腰,隨著節奏輕微地搖晃身體。「我覺得,我現在幸福的馬上被妳帶走也沒關係了。」
海文抿嘴,將頭靠上葉知青的胸口,有些笨拙地跟著晃動身體。
「急什麼……至少,等到這舞跳完吧?被踩到我可不管。」
葉知青醒來時覺得頭痛欲裂。
半開的眼皮因為刺眼的光線而無法繼續睜開。房間為甚麼這麼亮?她忘記關燈了嗎?好浪費電。
她昨晚做了什麼來著……好像夢到什麼頭會掉下來很可愛的美少女……
算了,鬧鐘還沒響……再睡一會吧。
她翻了個身,習慣性地抱住枕頭。怎麼這麼硬?
她困惑的將枕頭舉到眼前,只有頭的美少女用非常冷淡的視線看著她。
「聽說,有人幸福到可以馬上死掉了,那就擇日不如撞日吧?」
沉悶的聲響從背後傳來,海文的身體舉著一把不知道哪來的大劍。
「啊啊啊!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喝醉了,都是在胡說八道,我覺得我現在超不幸!」葉知青連忙坐起身子將海文舉在胸前避免被劈成兩段。
「那不是更差勁了嗎!」
大劍隨著斥責指到了葉知青鼻子上。
「也、也不是全部都假的啦!是有那麼一點幸福啦!」
大劍總算是挪開,只見海文隨手一揮就化成青焰消失在空氣當中,葉知青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這裡似乎是間旅館,之所以會覺得明亮,單純是就算拉上了窗簾,依然有光線透入罷了。
「我昨天到底花了多少錢啊……真是太奢侈了,我該不會挑了什麼五星級觀景房住吧?說起來,昨天我聽到的那個『眶啷眶啷』的鐵鍊聲也是妳弄出來的嗎?」
弄變出一把大劍,那弄個鎖鍊綁住她似乎也是簡單的事情?
海文沒有回話,是還在生氣嗎?
她只好單手抱著海文,自行下床將窗簾拉開看看外頭的景色,隨即呆愣。
原因並非風景美不剩收,也不是到了奇怪的地點。
而是因為,熟悉的景色顯示,這是她的老家,車城鄉。
關上顯示「Dullahan」維基百科頁面的手機螢幕,葉知青走下接駁車。
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位於屏東縣車城鄉,占地三十八公頃,是臺灣最大的水族館。
或許是因為冬季平日的關係,遊客非常的少。
門口一進去的兒童戲水池內,有著數頭在海上翻身、深潛的鯨魚雕像,據說是依照真實的鯨魚大小去做的。
「原來好像也沒多大?」葉知青喃喃自語,隨即搖搖頭。最大的一座全長有十來公尺夠大了吧?
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她才八歲,肯定是因為記憶的關係才有這種感受。
看了一會後,隨即因為鯨魚噴灑的水氣和冬天的冷風而受不了,快步進到室內。
巨大挑高的寬廣空間上懸吊著一頭鯨魚的骨骼標本。她記得以前應該是些塑膠海龜或虎鯨之類的東西。
再往前走進入隧道,是各式各樣魚類、水母的小水缸,或者模仿溪流造景的半開放水缸,也有可以觸摸海星、海膽的互動區。
她快步走過時暗時明的走廊,最後在大洋池缸前停了下來。兩層樓高、二十來公尺長的透明玻璃彷彿巨大的投影螢幕般,營造出從海底往上眺望的感覺。
在階梯式座位上座下,看著一片大魟魚貼著玻璃滑過一圈,又一圈。巨大的翻車魚游過水缸上方時,宛如烏雲飄過,帶來一大片影子。還有許多她也叫不出名字的魚,讓整個空間的深藍光影細細碎碎、不斷飄動。
「都回到故鄉了,難道不去看看家人嗎?」
海文坐在身後高一階的地方問,從離開旅館開始她就一直默默的跟在葉知青身後。
「妳不是說不喜歡看到那種景象嗎?」
「我可以迴避一下,反正妳不是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等死。」
「我到底什麼時候會死啊……妳超隨便耶!陰間的公務員都這樣嗎!」
「早上不知道誰求饒說自己還不想死的?現在怎麼趕著投胎了?」
「不管是誰被一把巨劍指著都會那樣吧!」葉知青忍不住回頭跟海文互瞪,然後,一同笑了出來。
海文站起,往下跳了一個台階,長裙被水光熨成淺藍;彷彿青空的色澤,她將其攏起後坐下,兩人肩膀互碰。
「我們家以前很常來這裡玩,據說是因為我跟我姊姊都很喜歡看這些水中生物。我姊姊大我六歲,是個非常優秀的人,成績很好,村里的大家都說她有機會上台大為村爭光……畢竟是鄉下地方,鄰里關係很緊密。我父母也因此很疼她。
只有我開口的話爸媽總是愛理不理的,但她一但開口,爸媽就會當成聖旨努力滿足她。現在想想,十四歲的國中生應該對魚沒什麼興趣了吧?只是因為我想看,所以她才提的。
在她升國三那個暑假,爸媽決定在她開始拚高中前帶全家去愛爾蘭玩。然後,自駕出了車禍,父親跟姊姊過世了——然後這些,我完全不記得,因為我失去了八歲以前的很多記憶,能說出這些多虧了老媽喝酒後一邊打我一邊哭罵,每次都是同樣的句子。當然省略了諸如『妳為什麼不能跟妳姊姊一樣優秀』的抱怨。」
葉知青停頓了一會,海文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雖然我記不得姊姊詳細的事情了,可是我知道,在我還小的時候,有個人一直對我很好,不厭其煩的教我背九九乘法表,把零用錢偷偷存下來買我喜歡的銅版壽司,說什麼要一人一半但幾乎都給我吃了,幫還看不懂很多字的我朗讀水族館的生物介紹,說去了愛爾蘭要一起逛當地的水族館……
甚至我記得,就算醫生跟媽媽都說那是幻想,我也肯定,在一片陌生的風景中,我茫然地走向遠方的光芒時,是她喊住了我,我才從呼吸心跳都已經停止的急救中醒了過來……
可是……我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唯獨臉怎樣都想不起來,照片也全部莫名的損毀……彷彿是沒有頭顱的人一樣……
我對男人和女人都沒有興趣,找伴侶不就是想要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嗎?但這個世界不可能再有人會跟她一樣疼我了……」
不知不覺間,葉知青已經整個人依偎、卷縮在比自己嬌小的海文身上。
「妳……會恨讓自己活下來,過得這麼不幸的姊姊嗎?」
葉知青抹了抹眼眶,抬頭看著表情怯懦的海文,吐舌做了個鬼臉。
「恨死了,恨一輩子,讓她良心不安無法升天,等我死了才一起投胎。」
海文呆了會,眼眶濕潤。
「可是……我已經……」
哐啷、哐啷。
「妳到底戴了什麼這麼吵?」葉知青狐疑地看著海文。
海文警戒地跳起,青色的火焰纏繞全身,形成一套黑色盔甲與大劍。葉知青慢半拍地跟著站起,這才發現周圍不但一個遊客都沒有,甚至連水族缸內的生物都消失了。
哐啷、哐啷。
聲音再次響起,葉知青抬頭望向臺階上方,瞧見一高一矮且一白一黑的兩個人,身著中國式的盔甲,其中一位手上拿著長長的鐵鍊。
「黑白無常?」葉知青馬上聯想到屬於台灣的陰間使者。
「準確點說,是謝范將軍,他是范將軍。」臉色慘白的人補充,說完話還用羽扇遮住臉,將掉出來的舌頭推回去。
「年輕人才不在乎這些,何況她就要過世了。趕快處理完離開這個全是水的鬼地方,我真是渾身不舒服。」范將軍抱怨。
「這個人的靈魂是我的,兩位將軍不會改行當搶匪了吧。」海文神色冰冷的將葉知青護在身後。
「當然不會!小兔崽子!」范將軍吹鬍子瞪眼。「我們今天是來捉拿妳這怠忽職守的冥差的!妳不但沒能引導這位小姐的死亡,甚至因私心而干擾人間秩序!」
「妳辛勤工作集來的魂魄本已夠矯正妳自我犧牲;逆天替葉知青續命之罪刑,重新投入輪迴中。卻因一時的情慾執念而功虧一簣,要繼續當鬼差長達上百年來贖罪——不,直接被判魂飛魄散之刑都有可能,可惜啊可惜。」謝將軍羽扇半掩面,感嘆說道。「若妳能將身後那位小姐引渡給我們,或許我們還能替妳求些情,送回愛爾蘭處置。妳這樣的人還能夠成為Dullahan,應該知道回去有多好吧?」
「我早說不該讓這些西洋鬼佬干涉我們土地的事情!就算死在國外也得把魂牽回來我們地府處理才對!」
「范將軍,用這詞當今是會被譴責的。而且這案子說實在很棘手啊,先是從愛爾蘭到台灣,又從北部轄區被踢到南部來,處理不好別說功勞了,勞務比山高啊!沒看城隍爺都興致缺缺的?」
「你就是讀太多西洋鬼佬的書才會態度越來越散漫!老子今天就是要辦了她!」
葉知青一臉茫然的看著兩位神差吵架,此時海文將腦袋塞入她懷中,悄聲說:「等我的身體衝上去,妳就從左邊跑離開這裡。」
「那妳的身體……」
不等葉知青問完,無首之驅立刻衝上,巨劍重重朝謝范將軍劈下,兩人輕巧的躲開,地板立刻被砸出一個大洞。
「讓我自個兒處理小妞!」范將軍甩出鎖鍊纏住大劍。
眼見狀況混亂起來,她只得按照指示竄逃,衝入先前來的走道之中。
就算慢慢走也不會超過十分鐘的距離,她狂奔許久卻怎樣也到不了盡頭,作為久坐上班族本來就缺乏鍛鍊,何況還要抱著五公斤左右的負重。很快的腳步越來越沉重,覺得肺快要裂開來。
「這算鬼打牆還是神打牆啊!」她忍不住怒罵。
「沒關係……爭取到時間就夠了,青青,把我舉靠近妳的臉。」
葉知青先是腿軟的跪倒在地喘了兩下,才有餘力將海文的臉湊到面前。海文雙眼燃起青色的火光,然後吻上了了眼前人的雙唇。
葉知青呆愣,隨即感覺到喉頭湧入某種甘甜的氣息,方才的疲累煙消雲散,甚至感到源源不絕的活力湧出——
「妳幹什麼啊!」
葉知青用力將海文推開,兩人唇間牽出一道青焰,隨即消逝。
「這些生命之火能夠再讓妳活上一陣子,本來應該能有更多,但那兩個程咬金牽制住了我的身體……雖然妳至今為止都沒遇到什麼好事,但只要活著,就能夠繼續追求幸……咳!」
海文神色一變,咳出大團火花,消散空中。
「不要!我不要了!」葉知青緊緊抱住海文,站起身往回跑。「我已經很幸福了!現在就讓我死掉吧!我們一起回去找七爺八爺認罪,只有我一個人活著有什麼意義?我已經受夠一個人了……」
「那我一個人繼續徘迴在這個世間就可以嗎!」海文哭喊,葉知青停下腳步,低頭看著眼眶含淚的姊姊,然而卻是她的眼淚先落下,滴在海文的臉龐滑落。
「我只是希望姊姊能獲得幸福……」
「我也只是希望小青可以獲得幸福……」
為什麼這是相斥的呢?
她們做錯了什麼事情?
她們到底該如何是好?
臉色蒼白的謝將軍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後,輕易地擒住她們。
海文站在冰天雪地的平原上,眼前有一位男子正在賣力推著拋錨的汽車,汽車內則是她的老婆,和六歲的女兒。
在一百年以前,愛爾蘭並不常下雪,但近來氣候異常越來越嚴重,導致了這連綿一個禮拜的大雪,而偏偏她們的女兒卻高燒不退持續數天,最終決定冒險開車到城鎮上找醫師。
可惜此刻看照他們的並不是幸運女神,而是死亡的告知者。
海文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三人有著同樣的命運,但當女兒的靈魂出現在她面前,茫然的喊著媽媽時,她還是露出了猶豫的神情。
身體毫不猶豫的揮劍將靈魂化為一道青焰,送往該去的地方。同時發現女兒異狀的女子也傳出淒厲的哭喊。
海文不忍的別開臉,一股空洞麻木從靈魂深處湧上。雙手鬆開大劍,將頭取了下來,抱在胸前搖晃。
「我知道,我沒事。」
海文低聲說,勉強維持住了人性,發瘋的靈魂是無法轉世的。接著單手捧著腦袋,重新召喚大劍打算給還活著的夫妻倆一個痛快。
「不可以!」海文嚴厲地喊,雖然他們就快死了,但不是現在。
還得看著夫妻倆在低溫中相擁哭泣,替彼此加油,訴說相識以來的回憶,最後漸漸凍死。
大概二十年前,海文就想著發瘋並且魂飛魄散會不會比較好一點。
可是總有人在那臨界點把她拉回來。
就像她總會在臨界點時拉住對方一樣。
「再一百年就好,已經一半了。」海文被放回脖子上,低頭對身體呢喃。
這痛苦且漫長,屬於無頭騎士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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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塞太滿了所以上限一萬字寫到超過只好東砍西砍到九萬九千九百字左右,如果覺得有些橋段有點跳躍,那你的感覺是對的。
文中知青看WIKI其實也是跟讀者說寫不完啦自己去看為甚麼會瞬移(不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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