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GO】月雨奏其三

　　雨聲，好吵。

　　祥子盯著地面，腳上是因為行走在街頭而髒汙的室內鞋。腦海內不斷迴盪的聲音讓頭隱隱作疼。

　　祥子。

　　父親溫柔的嗓音。

　　因為媽媽很忙的關係，小時候總是父親陪他玩。只要聽到他輕柔地喊自己的名字，就會感覺到十分安心。

　　雨更大了，像是雜訊一樣刺耳難耐。

　　都是這間房子太破舊的原因。沒關係，靠著打工一點一滴的存了一筆錢，演出的費用和獎學金也入帳了，只要搬到舒適一點的地點，下雨天就不會漏水，父親也不會再酗酒，一定能好好振作起來，兩個人一起努力……

　　祥子！

　　父親憤怒的吼聲，鋁罐被翻倒的框啷聲。

　　祥子身子一縮，險些摔倒在地。眨了眨眼環顧四周，是戶外，沒有下雨，沒有其他人，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

　　這裡是哪裡？她不知道。

　　祥子覺得好累，於是放棄思考，頹廢的低下頭，任憑再度出現的雨聲包圍自己。

　　鈴聲響起，伴隨著嗡嗡嗡的震動，立希拾起逐漸滑向電腦桌邊緣的手機，訝異居然已經到了準備出門上學的時間。

　　她作曲的太過專心以及順利，完全陷入了心流當中，夜晚與睡眠一同被壓扁拋到了腦後。

　　大大地伸個懶腰，肩背發出僵硬的喀拉聲響，看了一眼從厚重窗簾底下透出的晨光，她甚至還停留在興奮的情緒當中，沒有感覺到睡意。

　　雖然很想一鼓作氣將曲子完成，但下場Live並不急，實在沒有曠課的正當理由。她強迫自己存檔關機，梳洗後隨意弄個吐司蛋當成早餐，換上花咲川的夏季制服，提起書包出門。

　　現在還很早，馬路上不見多少人，她一路哼著未完成的旋律前行，行經公園時拐了進去，打算繞點路再搭上車，多出來的時間正好用來思考曲子。

　　雖然此時頗有信心，但也可能當熬夜的亢奮感過後，回頭一看覺得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垃圾。

　　要是拿去詢問團員，雖然這樣想不太好，但一個全肯定、一個沒品味、一個看不出真心，一個會擅自改編還要求抹茶芭菲。

　　沒什麼實質上的幫助。

　　『如果可以讓祥子聽聽就好了。』

　　她甩甩頭，兩條眉毛靠攏擠出皺紋。祥子可沒有義務一直幫她，自己也不能養成依賴外部成員的習慣。

　　歸根究柢，椎名立希跟豐川祥子之間，什麼都不是。

　　曾經是同個樂隊的成員，不歡而散後巧遇兩次，這種程度應該稱不上朋友吧？

　　大概只有千早愛音那種厚臉皮的傢伙，會大言不慚的直言「我們當然已經是朋友啦！」

　　『唉，別想了，連路邊的羽丘學生看起來都像是祥子。』

　　她意興闌珊地瞥了一眼斜前方鞦韆上的女孩，同樣都是淡藍色的長髮，卻少了雙馬尾，雙手緊捉著鞦韆的鐵鍊，垂下的頭顱讓鬢角遮住了大部分臉龐。

　　本來以為只是長得像，然而隨著靠近，她發現這個女人的確是祥子。對方盯著沙地，眼神渙散，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沒有注意到立希。

　　『她現在在羽丘？該打招呼嗎？』

　　既然不是朋友，似乎沒有必要特別這麼做，她甚至不會主動跟同班同學道早，頂多跟海鈴會互相點個頭。

　　如果要問立希對祥子為何要退出CRYCHIC是否存有疑惑，那答案是肯定的。

　　而如今，要不要去問，答案又是否定的。

　　祥子的態度已經在那個解散的雨天表達得非常明顯，她不願意說。

　　對狼狽地退出管樂社的立希來說，沒有比被他人追問這些過去更加難堪與火大的事情了。

　　就算對方是出於關心也好，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冰冷的屈辱。所以當爽世跟愛音想要追根究柢時，她擺出的態度都是反對的。

　　善意這種東西，對椎名立希來說，不論是受贈還是饋予都同樣感到棘手與陌生。

　　她一直都是在比較與貶低中成長，理所當然的經驗匱乏，沒有練習過的事情肯定是做不到的。

　　之前的事件都再再告訴她，要是她插手，事情往往會變得更糟糕。

　　況且上次是大雨深夜的街頭，這次可是晴朗白日的公園，沒必要多做些什麼，說不定祥子只是起了個大早，想要散散步罷了。

　　她拉了拉書包的背帶，繼續往前走，卻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只是散步的話，有必要特地跑來這裡嗎？』

　　雨夜中回不了家，說明不住在附近。這座公園也相當平凡，沒有特別來的必要。

　　疑惑一冒出來便沒完沒了，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祥子一眼，倒抽一口氣，猛地衝過去抓住對方的肩膀。

　　「妳怎麼了？」

　　祥子渾身一顫，抬頭望向立希的表情充滿驚恐與茫然，眨了眨眼後，卻突地換上微笑。

　　「貴安，立希同學，準備去上課嗎？」

　　穩重親切的大小姐腔調，雙眼笑的彎彎，揚起的雙唇隱約能窺見潔白的牙齒，可說是無懈可擊的笑容。

　　如果她的右臉頰沒有一塊可怕的烏青的話，仔細一看，嘴角也破皮了。

　　簡直像是被猛力地搧了一巴掌。

　　初見時因為角度不對所以只能看到完好的左臉，若不是立希忽然回頭，肯定不會發現傷勢。

　　「妳的臉，怎麼回事？」

　　「說來丟臉，早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呢，我真是太糊塗了。」

　　祥子和顏悅色，彷彿是在誇獎早晨的鳥鳴十分悅耳。

　　破損的外表呈現完美的機能，立希不知怎地想到壞掉的人偶，正播放著預錄的語音。

　　『不能相信祥子的說詞。』

　　立希腦袋努力運轉，瘀青紫中帶紅，這是一天左右甚至更短的傷口，否則應該會呈現藍青黃的顏色。是在學校遇到甚麼了嗎？不，在這之前祥子就有夜裡冒雨流落街頭，沒有人接送的紀錄。體型纖瘦的像是營養不足……

　　「是妳的家人嗎？」

　　祥子臉上的笑容褪去，愣愣地看著立希，又揚起微笑，嘴唇顫動，卻吐不出詞句，最後肩膀垮下，一臉茫然地看著地面，任憑立希再怎麼追問也沒有回話。

　　立希不知如何是好，試探性地握住祥子的手臂，依然沒有反抗。

　　她懷疑要是有個陌生人要把祥子拐走，對方也會呆呆地跟上。

　　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翹課了。

　　立希端著熱騰騰的吐司蛋回到房間內，祥子坐在床邊低著頭，姿勢沒有絲毫變化，就連離去前跟她說可以拉開窗簾，此刻房間還是略顯昏暗。

　　「妳還沒吃早餐吧？」

　　立希遞出盤子，祥子只是稍微看了一眼，搖搖頭。

　　立希有些頭疼，雖然祥子毫無抵抗就被她拉回來省事不少，但完全失去活力也不是辦法。

　　將早餐放在電腦桌上，立希拿出手機遞到祥子面前，秀出剛剛查到的資訊。

　　「這是家暴防治專線，政府的單位。有帶手機嗎？沒有的話用我的打吧。」

　　正如這個時代大多數的年輕人一樣，遇到不懂的問題就問網路，也多虧這個時代，還真的讓立希找到了辦法。

　　祥子瞥了瞥螢幕，再度搖頭。

　　「哈啊？妳難道還要包庇那樣的傢伙嗎？」

　　搖頭，沉默。

　　立希一陣火大，直接撥打號碼。

　　「那我來吧。」

　　「不可以！」祥子倏地站起，奪過立希的手機掛掉電話。「我……我有我的原因，如果這件事曝光了，很可能會造成影響。」

　　「什麼原因？難道有比妳的人身安全重要嗎？妳知道網路上說家暴導致的死亡甚至比戰爭還要多嗎！」

　　「有。」

　　祥子金黃色的雙眼瞪大，眼白隱約冒著血絲。方才還顯得柔弱的身子此刻因為瘋狂的氣息而膨脹起來，直面立希的氣憤。

　　「因為賭上的不僅僅是我的人生而已。」

　　面對這莫名其妙的說詞，立希的憤怒達到高點，怎麼會有人這樣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那帶我去妳家裡，我跟他們好好說說！」

　　這下子換成祥子愣住，瞇起了眼。

　　「這是我的事情，跟立希同學沒有關聯吧。」

　　立希彷彿被點燃引信的炸藥，即將爆發，伸手揪住了祥子的領口。

　　「這當然跟我——」

　　卻又忽地熄火。

　　方才不是還想著她們兩個沒有任何關聯嗎？

　　如果豐川祥子不願意被干涉，椎名立希又有什麼立場去插足？

　　她心亂如麻，努力想找出一個理由，頭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不善言辭。

　　「是我唐突了，抱歉打擾立希同學美好的早晨，請放開我，我會自行離開的。」

　祥子的用詞十分彬彬有禮，神情冷靜，完全看不出遭受過暴力。若不是撞見她早上瀕臨崩壞的模樣，或許其他人真的會相信那套撞到臉的說詞吧。

　　立希瞪著比自己稍矮的祥子，對方只是平淡地望著她，看不出情緒，最終無奈地鬆開手。

　　祥子整理了一下因為拉扯而鬆開的領帶，繞過立希走向房門。

　　立希甚至沒辦法轉過身目送祥子，只是死死盯著地板，聽著腳步聲漸漸遠離。

　　就像是當初她沒有拉住離開的燈一樣。

　　就像是當時她沒有拉住離開的愛音一樣。

　　畢竟她就是這樣的人啊。

　　她心如死灰，指甲扎著掌心，卻感覺到一股餘溫不願熄滅。

　　還要重蹈覆轍嗎？

　　千早愛音的吉他都能進步了，她還要這樣繼續下去嗎！

　　祥子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捉住。

　　「請放開。」她頭也不回地甩，卻無法掙脫。

　　果然還是要說重話才行嗎？只要澆熄她們無謂的念頭，就不會做出多餘的行動。這樣對彼此都好。

　　「高中畢業之後，我想要搬出去。」

　　立希幽幽地訴說，與讓祥子有些疼痛的力道不同，幾乎是懦弱的。

　　「因為我在家裡住的不是很開心。」

　　祥子緊握的拳頭稍微鬆開。

　　「我看過網路上的租屋資訊，說實話東京的房子果然還是挺貴的，但離太遠不管工作還是團練都很不方便。如果……如果有個人可以一起分擔房租的話，那還……挺不錯的吧？也可以有更多選擇……」

　　祥子有點想笑，說服人不該用這種不確定的語調吧？在談判桌上肯定會被吃得死死的。

　　「要是有廚房的話，我也能準備三餐，給我伙食費就好，可以省很多飯錢。」

　　立希準備的三餐，雖然有點失禮，但感覺不太美味。畢竟她泡麵煮得不好吃，這次的吐司也沒有去邊烤過，甚至荷包蛋還可能是全熟蛋。

　　「相對的妳可得負責丟垃圾和洗衣服啊！」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分工合作嗎？到現在還被認為是大小姐脾氣真讓人高興不起來。

　　不。

　　簡直生氣到想哭。

　　「……想要有放鋼琴的空間……」

　　所以她開口帶著哭腔也是合情合理的。

　　「欸？鋼琴？太大了吧……啊，電子琴嗎？我也想要放一套電子鼓。不過兩間臥室加廚房加練習房的話預算有點……」

　　「大一點的1K就夠了吧？或者1LDK比較好找？」

　　「……睡在一起嗎？先提醒妳臥室只會有一張床，通常也放不下第二張床。」

　　「立希睡相很差嗎？那確實有點困擾。」

　　「問題不在那裡吧！」

　　祥子能想像立希不知所措的害羞模樣，忍不住輕笑，果然惹來了一頓不滿的「哈啊？」

　　談話間，立希緊握祥子手臂的手逐漸放鬆，緩緩滑下，勾住了祥子的指頭。

　　「立希，可以借我一個口罩嗎？畢竟這樣子還是不太方便在外面行走。」

　　祥子對立希提出了請求。

　　「家裡應該有，我找找。妳趁這段時間把早餐吃完吧。」

　　　祥子輕聲答應，趁著立希離開房間的時候抹了抹臉，坐在電腦椅上，拿起放涼的吐司蛋小口進食，表情複雜。

　　「唔……立希居然是醬油派的嗎……」

——————

１Ｋ跟１ＬＤＫ都是日本不動產用語

１Ｋ＝附帶廚房的套房

１ＬＤＫ＝一套房加上客廳、餐廳、廚房

比寫一個石頭腦袋更困難的事情是甚麼呢？

寫兩個石頭腦袋。

本來這章的本意是想讓他們躺在床上好好聊一下租房的事情，可這兩個人一個沸點低一個冰點高，光是從公園進到房間就花了很多心神調整溫度，最後拉個手手我也算是盡力了

不知道呈現出來如何，但我還是挺喜歡她們這章的互動

這系列暫時告一段落，等寫完燈希（又是兩個石頭腦袋）再看有沒有什麼點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