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酒吧內播放著輕快的搖滾樂,四周充滿形形色色的成年人,有西裝筆挺一臉失意的中年人,也有衣著大膽臉上掛滿金屬環的年輕男女在談情說愛,雖然入場時沒有被攔下來,但愛音覺得他跟爽世大概是唯二的未成年吧,有哪個高中生敢踏入這種地方?
「這樣子可以嗎?」他將筆記本和筆遞給上野碎音,也就是猿猴與手的主唱,對方滿懷感激地接下。
「你有練過簽名啊?不錯不錯,挺可愛的!」他十分滿意,接著將筆記本遞給爽世。
「我不是藝人,不方便幫人簽名。」
「沒關係,是我唐突,常常被拒絕啦!畢竟現在算是私底下的時間嘛。」他駕輕就熟地將菜單攤開在兩人面前。「隨便點,我請客,不過不能點酒精飲料喔,我推薦這個熱帶水果特調,酸酸甜甜的,不喜歡那麼甜的話,烏龍混和茶汁也不錯。」
「那個,那就熱帶水果特調……」愛音戰戰兢兢地點頭。
「水就好。」爽世連看也不看菜單一眼。
「我是從燈開始唸詩注意到你們的,好新穎又大膽的表演模式啊!真虧他可以承受獨自上台的尷尬感呢,最後那個下台抓貝斯手大團圓,對著彼此一邊爆哭一邊演奏超級有感染力,我哭到不行呢!什麼時候再表演一次那首歌?」
眼見爽世的臉色越來越差,愛音連忙打斷對方的侃侃而談。
「那個,我們是想要問Rikki的事情。」
本來在街上就想問,但碎音表示要聊的話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吧,便將他們帶入這個地方,雖然碎音染金髮——這是愛音觀察到她的頭頂隱約冒出黑色的部分得知的——又衣著成熟,但毫無架子,非常熱心健談。
「對喔!」碎音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立希——我本來也想叫他Rikki,但被強烈抗議了——忽然說要加入我們的時候真是嚇一跳呢,還以為燈受傷後MyGO要解散了,幸好沒有。燈現在狀況怎麼樣?還能唱歌嗎?」
「他很好,不勞費心。」爽世搶在愛音回答前切斷對方的探問。「可以詳細說說立希加入你們的事情嗎?」
看見舞台上總是笑臉迎人的貝斯手此刻連個微笑都不施捨,碎音露出興味盎然的表情,往後靠在椅背上翹起腿,黑色短皮褲下的修長雙腿一覽無疑。
「也沒什麼好說的啊?畢竟我只是讓一個有才能的鼓手加入我們而已,我才想問問你們怎麼會放跑這麼優秀的對象。」
「立希沒有退出MyGO。」
「那你們又為什麼要在乎他加入其他樂隊的事情呢?身兼數團在我們這一行很常見喔?」
爽世陷入沉默,愛音連忙接過話頭。
「因為Rikki脾氣比較倔嘛,你應該也有感覺到吧?所以我們只能透過別人來得知他的近況,就只是想知道夥伴過得好不好而已。你們其他成員都是大學生對吧?我有點擔心他不適應。」
這是愛音和對方交換SNS後從樂隊頁面知道的訊息,同時也驚訝數萬粉絲的樂團居然會收一位高一生加入團隊。
面對和顏悅色的愛音,碎音也收起挑釁的嘴角,仔細回想。
「要說能不能適應嘛,這一個月以來團練方面基本上沒有問題,他是個很努力的人,技術以高中生來說很優秀,最難能可貴的是還會作曲,找他商量都可以得到不錯的意見,這也是我決定錄用他的最大原因。不過嘛……實在太低調了。」
愛音恍然大悟,一個月,正好是他們重新開始團練的這段時間,難怪能湊在一起的時間減少了,原來是還要趕著來猿猴與手的練習。
「雖然我們團體偏向迷幻搖滾,但我很喜歡爵士樂中即興的概念,每首歌都會留一段給某個團員即興發揮,即興嘛,講究的就是隨意跟靈感,椎名那傢伙居然給我背稿演出,真是有夠Low的。」
碎音嘆氣,端起服務員送來的橙色調酒喝了一大口,喀哩喀哩的咬著冰塊。
「這樣子不好嗎?」
「很無聊啊。基本上會來玩樂團的人如果不是對這個世界擁有太多的嘮叨,只好用音樂的形式發洩,就是擁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多的是技術不到家卻愛秀到不行的人……啊,我覺得這是優點,愛音你很棒喔!我以前也跟你一樣啦!」
「謝……謝?」
「像立希那樣擁有一定水準的人通常會跩上天才對,可是他非常的沒有自信,儘管願意做為樂團的基石,卻拒絕凸顯自己的存在,說實話,這讓他的水準大打折扣,這不是技術的問題,而是做為一個表演者的內涵,半吊子永遠做不出真正的好音樂。」
「那都只是您的個人觀點吧,我不認為立希的人格特質是需要被批判的地方,他非常優秀。」爽世瞇起眼。
「你真的這麼覺得嗎?」碎音對爽世露出促狹地微笑。「又或者說,本人是怎麼感覺的呢?一個人會加入其他樂團,如果不是人情、酬勞,那就是本身想要尋求突破與改變,既然他有這個意願,我當然樂得讓他成為更好的女人,畢竟本來的同伴滿足不了他嘛。」
怎麼聽起來怪怪的?愛音納悶,同時有點害怕看起來一觸即發的兩人,爽世突然將一張鈔票拍在桌上後起身走人。
「Soyorin!那個,對不起!」愛音慌張地起身,走了幾步後回頭從錢包掏出飲料錢放在桌上,碎音滿面笑容地擺擺手目送兩人離去。
小跑步一會後,愛音終於追上爽世,還來不及發牢騷,爽世便搶先開口。
「雖然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不過,她們的樂團很有水準,立希待在那裏也挺適合吧。」
語氣強硬,像是要說服誰一般。
「這種事情果然還是應該大家聚在一起溝通一下才對……」
「談過就能改變嗎?我們有什麼資格阻礙立希追求自己的理想呢?況且,如果不是燈開口,立希根本聽不進去,但你也看到了吧?燈為了配合立希變成現在這樣子。他們,都不是懂得適可而止的人啊。」
想起沒能注意到燈的異狀,愛音露出為難的表情。察覺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嚴厲,爽世調整了一下呼吸,像是母親在勸導迷惑的孩子溫和地開口。
「有些事情,本來就該放下,畢竟這個世界充滿了遺憾與限制,學會這點才能夠成長,我們能夠一輩子待在同一個樂團,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雖然加入一個月而已,但立希感覺猿猴與手是個不錯的團隊,雖然鍵盤手起初對還是高一的自己抱持不信任的態度,但一起練過一次後就打消了疑慮。
身為隊長的上野碎音平常看起來大大剌剌不怎麼正經,面試的時候最先講的話居然是自己是MyGO的歌迷請他幫忙簽名,他以自己還沒成熟到能留下簽名拒絕了,如果是愛音一定會樂不可支吧,爽世大概會夾著嗓子笑說自己不是藝人簽名什麼太誇張了。
踏進團練室就搖身一變,比所有人都認真,也能確切點出練習時的失誤與要點,不用耳提面命提醒其他人讓立希一時之間有點不習慣。還願意放下年長者的身段,以兩位作曲家的的身分對等地和他討論編曲及樂理,更採納了立希的曲子作為演出項目。
「我們的目標自然是商業出道了,但也不希望隨波逐流只做一些口水歌,我跟貝斯手約好,如果我開始跟風可以拿貝斯敲破我的頭。」
「我才不要拿我老婆碰一個智障。」
……除了偶有這種荒謬的對話之外,不愧是拜託海鈴介紹的樂團,無可挑剔。雖然他確認完自己的腳傷痊癒後,就開始嘮叨些什麼「立希同學也是那種不貞的人嗎?」那傢伙加入Ave Mujica之後就變得怪怪的,不過好歹是完成了自己的請託。
初次表演就得到了非常熱烈的歡呼。
鍵盤手與貝斯手都是台風與技巧兼具的熟手,碎音的嗓子與吉他都非常出色,寫的歌詞與曲子也很有品味,比RiNG還大的觀眾席依然被塞得滿滿,群眾有泰半都是為了他們而來,一切的一切都是音樂人所嚮往的。
大汗淋漓的軀體被舞台燈具照得烘熱,他的內心卻始終不曾與之共鳴、沸騰。
可是,這樣子剛剛好吧,太過投入就無法客觀審視。
最重要的,自己不用將對音樂的期望壓迫在MyGO的其他人身上,導致他們受傷。
每當深夜內腦袋被空虛充斥時,便打開作曲程式藉由創作發洩,沒有歌詞束縛的音符宛若暴走般橫衝直撞,從耳機衝回腦海內,像極了煞車失靈的列車,無法在月台停靠。
周六下午,燈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昨夜的表演始終繚繞在心頭與耳畔,就算寫作業、整理OK蹦也無法忘懷。拿起手機點開熊貓頭像,裏頭的訊息很少,他們大多在群組內完成對話。
如果同個學校的話,就可以藉口問作業主動發訊息了。
反覆拿起放下幾次後,他開始輸入文字。
立希,為什麼不想……
輸入到一半他便沒了底氣,詢問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立希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從前對自己溫柔的理由僅因為他是樂團的一員,沒有辦法唱歌的他自然會被冷落。
但還是想要獲得一點點的關注,一些些就可以了。
思考再三後,終於鼓起勇氣,將最近寫的歌詞發給對方。
沒有變成已讀。
或許是在忙吧,燈如此想,只好繼續溫習功課,想要專心,卻忍不住每隔幾分鐘就拿起手機查看。
第二十次打開螢幕鎖時,終於跳出了已讀,他丟下筆,雙手捧著手機嚴陣以待,五分鐘過去、十分鐘經過、半小時流逝。
兩人之間始終停留在已讀。
他氣餒地放下手機,起身取下櫃子上的企鵝撲滿。
他取出今天幫忙打掃浴室跟洗衣服取得的五百圓投入其中,發出清脆的啷噹聲,已經變得有些沉。
可是跟自己一樣,都派不上用場了。
他抱著撲滿蜷縮在椅子上發呆,不知不覺間,夜色低垂。
他忽然想起對方的主唱說今天還有表演,猶豫一會後,起身更衣匆忙地跑出房間,父親見女兒突然要外出,露出有點傷腦筋的表情,表示會將晚餐冰起來,回來餓的話可以享用。
周末的澀谷夜晚相比平日更加熱鬧,他經常像是沙丁魚一樣被團團圍住,少了兩位高個子的保護,幾乎要喘不過氣,當踏入Live House時,已經感覺精神有些耗弱,忍不住停下來喘口氣。
「可以讓開嗎?」
燈慌慌張張地退到一旁,讓道給兩位衣著大膽的女性,他們一邊聊著猿猴與手的表演一邊購票入場,售票員嚼著口香糖瞥了燈一眼,沒說什麼,或許是只值最低薪資的工作不值得他對客人付出額外的關注。
周遭的一切都跟溫暖友善的RiNG不同。
或許應該找愛音一起來才對,但昨夜在車站撞見爽世與愛音時,他們都很疲累的樣子,沉默著不說話,他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
又猶豫了幾組客人後,燈才上前秀出「請給我一份」的字卡。
捧著柳橙汽水入場,氣氛十分熱絡,不認識的樂團嘶吼著,人群隨著節奏跳躍,燈有種地板震動的錯覺,害怕飲料被撞倒只好躲到角落趕快喝完。
他感覺自己像是誤入青蛙領地的鼠婦,在接連不斷地轟鳴巨響中無助地顫抖,每當不同的團體登台時他還是努力地墊起腳尖張望,然後喪氣低頭。
反覆幾次後,幾乎要腿軟,耳朵有些疼痛,頭好暈,過於甜膩的汽水讓嗓子乾癢難受,咳嗽聲被淹沒在狂熱的音潮中。
他不禁產生懷疑,來到這裡又如何呢,周圍這麼多人,他只是砂礫中的一粒灰塵罷了,立希根本不可能看到他。
「大家好!我們是猿猴與手!」
燈立刻昂首,只走了幾步就碰到人牆,伸長脖子,勉強從縫隙中望見舞台。
立希專注地調整鼓組的位置,燈知道對方會先敲敲小鼓再敲敲鈸確認手感,他很喜歡練習前的咚咚聲。立希調整完畢後將視線投向觀眾,燈立刻舉起手不斷揮舞,但鼓手只是低下頭繼續擺弄隨身物品。
高松燈好渺小、好渺小。
「各位準備好了嗎!今夜也要像猴子一樣大叫揮舞雙手喔!」碎音充滿氣勢地踏上音箱大喊,人群鼓譟地回應。
果然,那樣帥氣又會唱歌的主唱才配得上立希吧。
隨著歌曲進行,所有的應援棒都轉為綠色,昏暗的空間染上一種神祕詭異的氣息,在燈的視線中暈成模糊一片,宛如鬼火將他吞噬。
他忽地好想念RiNG那些藍色的光彩,像是明媚的青空,也像是溫暖的海水,然而無法唱歌的他再也沒資格獲得。
「接下來是新的曲子,由我們新加入的鼓手所創作,詞則是我寫的!」
燈倒抽一口氣。
『我的曲子是為了燈的歌詞而存在的。』
天橋上聽過的旋律響起。
『如果燈也喜歡的話,要不要,替這首歌寫詞試試?』
碎音壓低了嗓音,吟唱著醉酒的人在城市中看見各種幻覺的故事。
『所以,就不用管我了。』
強烈的失落感襲捲而來,曾經捧在掌心的寶物,僅僅是一個不留神,便落在地上成了細碎的砂。
可是,又能怪誰呢?
對不起……我總是讓你失望……以為組樂隊後我變堅強了,但是依然弱小又自私……所以你不要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曲子結束在墜樓時瞬間的五彩繽紛,周圍歡聲雷動,他被大幅度揮舞螢光棒的人狠狠敲上一棒,身子踉蹌,卻感覺不到痛楚,跟內心的波濤比起來彷彿雜草落在臉上。
還是回去吧……
他抹去眼角的淚水,試圖鑽過人群離去,忍不住想再看一眼立希,卻發現對方低下頭眉間緊蹙。
記憶中,表演結束後,立希總是露出和緩的笑容與他對視,接著像是眺望銀河般欣賞台下的無數光彩,悄悄地低頭致意。
看見這副景象,燈的內心比方才還要更加難受。
「該怎麼說呢,有點悲傷的曲子啊?好像是猿手的歌曲中第一次有人高空彈跳呢哈哈,各位喝酒要適量喔。」
才不是這樣。
「覺得曲子不錯的話給我們的鼓手一些歡呼吧?」
熱烈的尖叫聲,立希閉上眼別過臉。
「不好意思,小高一比較害羞啦,想當年我可是清純黑長直,裙子都不敢高過膝蓋呢。」
燈不由自主地向前,想要擠開前方的觀眾。
「別推啊!」
一聲怒斥將他擋了回來,跑不到幾公尺就氣喘吁吁的高中女生怎麼可能有辦法穿過數十位男女組成的障礙,難度勘比團子蟲要橫越尖峰時段的馬路,一個不注意便會被壓扁。
但他依然努力邁步,吃力地越過了兩三個人,然後被怒氣沖沖的一名觀眾用力推了一把,往後跌落到另外一個人懷裡。
「你在做什麼呢?」
燈訝異地瞪大眼,表情淡然的爽世將對方扶起。他只是一時興起,獨自來到這裡想看看立希的表演,沒想到卻碰見隊友正在莽撞行事。
「這裡可不是RiNG,台上是不認識的樂隊,你甚至無法發出聲音,燈,不要做傻事。」
要是上台了,也只會讓立希更加窘迫而已,說不定還會被逐出樂團,這裡人這麼多,很大機率也有常去RiNG的人,有可能影響到MyGO的評價。
燈用力搖頭,堅定地直視爽世。
與用退團威脅他的立希同樣的眼神。
恍惚間,爽世彷彿回到了那一天,目睹兩個笨蛋的僵持。
一定是老天爺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來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彌平那份悔恨吧。
要是讓卡帕涅拉回到過去,他肯定不會跳下水,或許會帶著些許罪惡感活下去,但是,他就能繼續跟喬凡尼度過平靜的日常。
爽世緊扣住燈的手腕,轉頭想將他帶出場,發現一雙異色的瞳孔緊盯自己。
「爽世,也無法呼吸嗎?」
身邊盡是說一些莫名其妙傻話的人,他做為團隊中最冷靜的人得顧全大局才行,就算會被討厭也沒關係,總得有人擔綱這個角色。
他想請樂奈讓道。
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就像是跌落水中,張嘴也只能吐出氣泡。
捉著燈的手被拉了拉,對方一定是察覺到自己的意圖,要開始掙扎了吧,發現這位陪著自己經歷兩個樂團,親手拉回來的同伴,自私的讓人失望吧。
根本不是什麼繽紛澄澈的色彩,而是交雜成一坨,連黑色都算不上的混濁。
高松燈——充滿信賴地望著他。
爽世咬牙,用力扯動主唱的身體。
「請讓開!」
往舞台的方向前進。
樂奈也用嬌小的身軀幫忙拓開道路。
「借過!有人缺氧昏倒了!借過——」
尖銳的聲音傳出,本來因為不快而抗拒推擠的眾人,立刻露出慌張的表情褪開身子,粉色的長髮映入眼中,抓起燈的另外一隻手,對爽世點點頭,一同逆流而上,將主唱送到階梯前。
燈踏上鐵梯,步入舞台,堅毅地對碎音伸出了手,碎音困惑地搔搔臉,望向不斷搖頭的立希,露出覺得有趣的笑容,乾脆地將麥克風遞給燈。
過於突然的狀況讓本應雜音喧擾的空間陷入寂靜,只能看著嬌小的灰髮女孩一步步向前。
立希愕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以及走到自己面前的女孩,在人群中摩肩擦踵讓她衣著凌亂、頭髮毛躁翹起,臉上未乾的淚痕隱約閃爍。
主唱堅定地凝視鼓手,白炙的舞台燈光非常刺眼,逆光的身影幾乎只剩下漆黑的輪廓。
膝蓋隱約顫抖。
就像誤入鋼鐵叢林的小動物,隨時會喪命在這危機四伏的陌生地帶。
燈嘴唇開闔,一如立希這兩個月好不容易習慣的,發不出聲音。
無聲的語句刺痛他的罪惡感。
吉他彈起剛剛演奏過的前奏,鍵盤與貝斯對看一眼後也加入,他慌張地左顧右盼,別無選擇只好坐下加入曲子當中,零碎的鼓聲勉強跟上貝斯的主導。
當碎音問他有沒有曲子可以提供時,他猶豫了會,還是給了出去。
儘管當初嘔心瀝血,如今僅是他想要拋棄的東西,代表他羞恥又無能的過去。
高松燈不願接過的,毫無存在理由的廢棄物。
可為什麼,他現在又站在這裡?
曲子已經進行十五秒,碎音的版本已經開口唱第一句歌詞了,燈焦慮地弓起身子,反覆嘗試發出聲音,卻僅有乾啞的雜訊。
底下的觀眾終於從震驚中回神,困惑地竊竊私語,他瞥見舞台下的弦樂器三人組被工作人員揪住,拉扯著驅逐離場。
為什麼會這樣子?又是我害的嗎?
如果沒有椎名真希的妹妹這層身分遮掩,暴露自我的他只會不斷搞砸事情。
我根本不應該繼續碰音樂,退出吹奏樂社後就該徹底抽離。
鼓聲漸弱,椎名立希覺得自己似乎再也沒有繼續演奏的動力,無法唱歌的主唱算什麼?
似曾相識的念頭浮現,他下意識地對燈開口。
「喂,你有沒有幹勁啊?」
口氣差的像是,在剛組成的樂團內,對無法成為門面的歌手的抱怨。
燈睜大眼睛,緊繃的身體緩和,方才再怎麼用力都無法喊出的歌詞悄然吐露。
「我該如何找到你?
循著留下的光芒前行,芒草卻遮蔽了視線。
無限延伸的鐵軌,盡頭會是什麼樣的風景?」
燈並沒有替這首曲子寫詞,但此刻站在這裡,注視著立希,聆聽他的鼓聲,言語便自然而然地湧出、流淌在空間之中。
「無法吶喊的詩句重重堆積成高塔,爬上之後就能看見你所冀望的世界嗎?」
立希低下頭不敢與那雙深情的眼眸對視。
「若天空的繁星之間沒有你的身影,我願墜落水底,在冰冷的礫石縫隙不斷尋覓。」
明明已經決定不要再去感受,死寂的心湖卻擅自隨著鼓點泛起漣漪,
「真的失去的話,成為著火的蠍子能不能讓你找到我?」
歌聲吹散蔽日的烏雲,陽光灑下卻太過炫目,灼燒好不容易習慣黑暗的內心。
「即便是豔陽的夏日,也終究會走入暗夜。」
他忍不住抬頭窺視,燈喉嚨上的傷疤觸目驚心。
「紅麗的暖秋過後即是蒼白的寒冬。」
夠了!不要再來了!
立希閉上眼吶喊,重重踏下踏板,搶過本應是碎音的即興段落,兩手狂舞、雙足猛踏,用低沉的鼓聲和高亢的銅響堆起厚重的高牆,左腳隱約的痛楚提醒著她的愚昧,像是颶風低吼威嚇,也像是燃盡前的線香煙火。
那輕柔、彷彿風吹就會消散的稚嫩嗓音,仍然越過重重阻礙滑入了他的耳內。
「不一樣的春天,你還願意與我共同渡過嗎?」
重重地敲下最後一個鼓點,歌曲已經結束,但大雨過後的心流仍然潰堤,椎名立希扔下鼓棒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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