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比較喜歡CRYCHIC嗎?是這個意思嗎?你想留住爽世,就表示不需要這傢伙了吧?」
「不是,我想和大家……」
「已經不可能了。」
「沒有不可能!」
「你想留住爽世?還是這傢伙?到底是哪個!」
「燈就和爽世同學一起組CRYCHIC吧。」
「我受夠了……所以我才……不想組什麼樂團的……」
本應充斥樂音的團練室,此刻安靜得只餘下啜泣聲。
「燈……」
立希靠了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
「燈,該起床囉。」
母親的呼喊將燈從睡夢中喚醒,拉開的窗簾透入明亮的晨光,卻驅不散內心深處的陰霾。
那個時候,自己說了什麼呢?
「早餐準備好了,出門前幫媽媽澆花好嗎?」
燈發出含糊的聲音應允,起初母親還會擔憂地看著他,如今大概是習慣了,沒有多做表示便離房,畢竟生理上來說他已經完全治癒,手術僅留下了淺淺的疤痕,只是單純的發不出聲音。
「聲帶沒有任何損傷,發不出聲音應該是心因性障礙。」
聽到醫生如此宣告時,不知道該喜該悲。
沒留下永久性傷害固然值得慶幸,可存在卻派不上用場,似乎更加可憐,就如同他過往大半的人生一般,他一直是個懦弱、不敢發聲的人。
大家都為了Live拚命努力,自己卻毀掉了展現成果的機會,每當想起就愧疚得幾乎要鑽地,像隻土撥鼠般。
好不容易有了願意接納他的樂團,也約好要一輩子繼續下去,如果一直沒辦法發出聲音,該怎麼辦?不能唱歌的主唱,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他其實也明白,就是自己這種優柔寡斷、放不下過去的個性才會得到這份障礙。
如果他是個更堅強,發生什麼事情都能夠繼續前進的人就好了。
像是立希一樣。
CRYCHIC解散時,自己與爽世還在念念不忘,立希很快地就學起作曲,為下一個樂團做準備,打工也是為了觀摩樂團的運作。雖然他並不喜歡,但是當爽世不來,缺少貝斯手時,立希也馬上找了八幡同學來協助。
立希總是在為了未來做準備。
不僅如此,還是個溫柔的人。
雖然跟愛音不太合,可是當愛音在台上手足無措時,還是能夠好好地安慰他,也非常照顧樂奈。
對自己的第一印象很差,卻還是願意教他點歌,只要自己願意唱歌,就浮誇地肯定與讚美,知道自己比較膽小,所以從不嚴厲地指責。
明明高松燈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初學者罷了,為什麼要這麼照顧他呢?立希肯定能找到更好的樂團與主唱的。
如果沒有爽世的堅持,他就不會再次參加樂團,如果不是愛音與樂奈,MyGO就沒有辦法組成,若沒有立希,他們就沒辦法做出那些傑出的表演。
只有詩詞,是無法成為歌曲的。
所以他很感謝立希的付出,也很努力想要回應,可是,自己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還是在與憧憬對象共同演出的重要場合下。
他願意和立希一起迷路,但要是對方有著堅定的目標,他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對方和自己一起迷失呢?他想跟上,可是慢吞吞的團子蟲要如何看見輕快美麗的蝴蝶眼中的世界?
喬凡尼擁有能前往任何地方的車票,可是,失去卡帕涅拉的他,不管去往哪裡都無法得到幸福吧。
高松燈就是平凡庸碌的喬凡尼,註定無法追上優秀的卡帕涅拉。
「燈,你不吃早餐嗎?」
父親的聲音從門外傳出,將燈從深層世界中拉出,他下意識想回應,卻只能發出一串無意義的嗯啊聲。
「我知道了,你沒睡回去就好。」
燈下床打開落地窗來到陽台,昨日還挺溫暖,今天就帶著些許寒意,行道樹枯黃的樹葉已經掉落泰半,彷彿在空出枝頭以便網羅冬日。他不喜歡這個季節,有種萬物蕭條的感覺,石頭摸起來也冰冷得像是在抗拒他的接觸。更衣後他將前幾日母親替他熨燙好的冬季外套帶上。
用餐時父親一如往常地邊看晨間新聞邊與他閒聊,雖然都是單方面的自言自語。
「對了,你今天要去團練對吧?那爸爸就自己叫好吃的外賣囉,哈哈!」
看似豁達,但他曾偷聽到父母針對要不要讓他繼續玩樂團擔憂地討論,想到這裡他不免自責,自身的任性造成了他們的困擾。
幸好,他們只是語重心長地希望他千萬不要勉強。
來到學校,過往同學都會和他道早,但如今僅是揮手微笑,或許是顧慮到他無法發出聲音吧,他也用同樣的方式回應。坐到座位上後他習慣性地拿出鐵盒擦拭石頭。
不一會後,愛音充滿朝氣的聲音傳來,和繪里他們稍微寒暄過後來到他面前。
「早啊,燈。」
愛音沒有因為自己的缺陷就選擇特別對待,這點讓他很安心。
他連忙從口袋取出一串字卡,翻到寫著早安的部分遞給對方看,上頭還畫著一顆太陽的圖案。
這是愛音替他做的,上頭寫了許多日常會用到的語句,因為他手機打字很慢,隨身攜帶筆記本寫字也不太方便。他繼續翻開特定的字卡。
「今天」「練習」「期待」
「你用的好熟練喔!做這個真是值得了。」愛音露出笑容,看見仰頭打招呼的主唱露出了脖子上淺淺的手術疤痕,心裡升起了些許疙瘩。
立希的腳傷好了後——他還是很介意到底什麼時候受傷的,怎麼能負傷上台,可立希的嘴比閉上的蛤還難撬開,只得作罷——停滯了一個多月的樂團終於繼續動了起來,雖然曾經擔心無法唱歌的燈會不會沒有參予感,但燈表示這樣才能見到大家,他想看大家練習。
愛音也有同樣的想法,或者說,當失去樂團這個交集後,他才驚覺彼此之間的關聯是如此淡薄。
儘管他努力邀約,要把五個人湊在一起卻意外地難,罪魁禍首之一就是行蹤總是成謎的樂奈了,偏偏能找到他的立希要養傷,最後經常是他跟爽世和燈三個人一起逛街。
就連這也不是常態,爽世本身除了吹奏樂社的事情以外在月之森也很受歡迎,總是有很多待辦事項。
只是,就算重新開始練習,也似乎有些什麼改變了。
之前練習總是很激烈,兩個小時下來身心都要散了,主因當然是他們的鼓手大人對於演奏的高標要求,有時候甚至一言不合就延長一個小時。
最近卻一改常態,不再用這麼高壓的態度,過往總是一個禮拜要湊出兩天團練,如今兩個禮拜才練一小時。
愛音真沒想到自己會有懷念高強度訓練的時刻,半年前的他知道了一定會不可置信,吉他這種東西不是C和弦彈到底就好了嗎?
而且也沒有新曲,不光樂奈,連他都覺得有些喪失新鮮感。
不過……目前這樣也好吧?
偷瞥了一眼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的主唱,燈前陣子很常熬夜寫歌詞,到了上課打瞌睡的地步,自己跟爽世勸了也不聽,幸好最近立希不曉得是瓶頸還是有別的事情要忙,不再回應燈的歌詞才有所改善。
雖然燈對此有些失落,可是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啊!
他仍然對於自己太過沉迷吉他,沒發現燈的異常有所疙瘩,明明是距離燈最近的人。
放學後兩人先是在天文社社辦處理好學校功課,再結伴前往RiNG,與爽世一起喝茶等待立希下班,樂奈在最後一刻踩線抵達。
每當練完一首歌,燈就會用力地鼓掌,不斷搖晃手中「好厲害」的單字卡,中間穿插著一些打鬧閒聊,主要由愛音發起的,本來都會制止的立希卻只是默默聽著,偶爾被纏上了才應付兩句。愛音也不是不想要好好團練,可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光好少好短暫,多聊兩句也挺好的吧?
兩個禮拜一小時的話,以活到八十歲來算,也才一千六百九十小時,只相當於兩個多月而已!
理智上知道不能這樣計算,可團內某種難以言喻的氣氛讓他不禁有些焦慮起來。
明明大家沒有吵架,也沒有人說要退出。
「新曲?」樂奈站到立希面前問。
「最近比較忙,沒有。」
樂奈露出沒趣的表情。
「Rikki在忙什麼啊?」愛音連忙湊上前詢問,雖然立希好不容易回來上班了,但似乎排班時間有所減少,他假日來探班都遇不到人。
「跟你無關。」
可惡,又這麼嘴硬,只好使出殺手鐧了!
「但Tomorin也很好奇耶?對吧?」
望向兩人的燈連忙點頭如搗蒜。
「……一點私事。」
立希有些困窘的別過臉,此時代表租借時間只剩五分鐘的提示鈴聲響起,立希如獲大赦般立刻收好東西起身。
「我先走了,剩下的麻煩你們。」
不顧愛音的呼喊,飄逸的長髮消失在門後,接著是拖著行李箱的樂奈。
「Rikki果然怪怪的吧?雖然團練的時候變溫和了,可是他剛剛居然無視燈!」
「人家明明都說有私事,沒有無視吧。」爽世看了一眼低下頭的燈,淡然的緩頰。「就連親如家人也會有自己的隱私,何況是立希呢?大家趁這段時間多休息一會也未嘗不是壞事。燈,如果沒有其他預定的話,可以陪我去買東西嗎?」
「好!走吧!難得Soyorin主動約我們呢!」
「我好像只有約燈喔?」
「那我就要約Tomorin去水族館了喔!」
被夾在中間的燈不知所措地左顧右盼,不斷翻著字卡想尋找可以應付這狀況的單字,兩位弦樂器看著的主唱微微一笑,各自牽起一邊的手安撫他只是開玩笑,大家一起去逛街吧。
愛音說著機會難得,明天又是周末,不如去平常不會去的地方,硬是拉著兩人搭電車來到澀谷逛街。燈其實不大喜歡這種人多的地方,不過被高上許多的爽世跟愛音護在中間感覺安心不少。
「不就是買個文具,有必要大費周章跑到這裡嗎?」
家庭餐廳內,三人各自將自己採買的文具放在桌上鑑賞,爽世買的都是慣用的簡樸文具,愛音是不考慮實用性的花俏種類居多,燈則是各種生物造型或自然元素。
「Soyorin跟Rikki一樣都是實用主義呢,不好好享受多彩多姿的世界太可惜囉!對不對Tomorim?」
燈拿起海膽跟海星形狀的橡皮擦點點頭,爽世真不曉得這些東西要怎麼用,不過生日時可以送類似的禮物吧,得記起來。
晚秋的天黑得很快,入夜的澀谷被街燈和店家的裝潢映襯的比白日更加多彩。三人隨意談天,爽世跟愛音也時不時停下來,等待燈在筆記本上寫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就建議繪里他們可以派個代表學作曲,不然一直Cover走不出自己的風格……樂奈?」愛音停下自己的侃侃而談,訝異地望向突然走進來的白髮國中生。「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這個。」樂奈舉起手機,整排訊息都是愛音的SNS更新通知,讓愛音有點不好意思。接著他拉起燈的手往外走,燈慌張地跟上。
「欸?要去哪?」愛音連忙替燈將東西收好,和爽世一同跟上腳步。
四人在夜晚的人潮中前行,來到一處Live House,相比RiNG跟CiRCLE,面向的客群主要是大學生和社會人士,肉眼可見更加成熟與誇張的打扮,氣氛也更加狂熱,站在入口處就能感受到裡頭的熱浪。
不一樣的氛圍讓眾人有些卻步,樂奈捉著燈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後頭的兩人要跟上時卻被攔了下來要求付入場費。
「四人份共一萬兩千圓,附一杯飲料。」
「樂奈的份也要我們附嗎?」愛音吃驚,更納悶對方怎麼就不擋住樂奈,最後還是跟爽世各掏了六千圓出來。
「謝謝惠顧,請問為了哪支樂團來的?」
「也沒有為了哪團……就登記在最少票的樂團吧。」愛音隨口說,拿了四個空杯就往內走,爽世將被人潮淹沒的燈跟樂奈一把揪了出來,四人站在最後頭的空間喘息。
「謝謝」
快喘不過氣的燈可憐兮兮地舉起字卡,吵雜的環境讓他頭暈目眩,除了上台表演以外他還真沒有來過這種地點。
「樂奈,想看表演可以先說一聲,燈對這種場合很不在行的。」爽世板起臉訓話。
樂奈搖頭,舉手指向舞台上。
舞台上是四位女子的組合,穿著皮製為主的綠黑雙色表演服,正演奏著激烈的搖滾樂,而鼓手正是他們熟悉的椎名立希。
他扎起了馬尾,俊美的臉蛋配上帥氣的穿著,就算混入大學生中也不顯得突兀,雙手舞動地幾乎能看見殘影,神情專注而嚴厲,汗水沿著臉龐流下。
相比之下,先前在團練室的他是多麼冷淡。
曲畢,立希沒有注意到台下的團員,趁著MC的空檔取過礦泉水飲用。
「謝謝大家!我們是『猿猴與手』,最後一首歌要來啦!」金髮褐膚的吉他主唱熱烈地與台下互動,從觀眾震天的吶喊聲看來這是一隻相當熱門的樂團。「明天同一時間我們也有表演,還有新曲公開,請多支持!」
演出前與立希四目相接確認時,都能從那溫柔的眼神中得到信心,而現在,陌生的主唱與鼓手對望,立希點點頭,敲了四下鼓棒後繼續演奏。
他聽不見複雜的SLAB、華麗的點弦、靈活的鋼琴,但每下鼓聲都宛如貼近心底一般讓他震撼與動搖。
這是什麼感覺?彷彿被無數絲線纏繞綑綁,並不陌生,當立希談論美竹蘭時他也有同樣的情緒浮現,只是那時候立希還在他身邊。
現在卻隔著宛如星星一樣多的阻礙,遙不可及。
愛音與爽世並肩而行,不時與周圍的人們擦身而過,旁人皆興奮地討論方才的演出,顯得兩人格格不入。
「為什麼Rikki會在別的樂團?Tomorin跟樂奈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傷腦筋,Tomorin的手機還在我這裡耶……」
由於太過吃驚,愛音沒能把燈的文具和手機交還,而表演結束後燈忽地不見人影。
「也沒有不行吧,畢竟沒有人規定只能參加一個樂團,我聽說這是挺常見的事情。」
「是這樣沒錯啦,但可以跟我們說一聲吧?我們不是夥伴嗎?前陣子受傷也是,這樣感覺很差耶!」
「樂團又不是結為連理,我覺得愛音你干涉太多囉。」
「這種重大的抉擇跟朋友說一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愛音口氣有些不悅。「再說,Soyorin其實都知道吧?包括先前受傷的事情。」
他多少能察覺到兩人之間私底下有著些什麼,本想著屬於個人隱私沒有多做干涉,可事情發展到如今的地步實在難以再吞忍。
愛音站定腳步想要好好談談,與發現Ave Mujica真身時不同,爽世也停下腳步,看了愛音一眼後又默默看向一旁。周圍的人群發現情狀不太對勁,紛紛繞過兩人,形成一座沙洲。
「朋友啊……」爽世捲弄著自己的髮絲。「受傷的事情我的確知道,但跑去別的樂團倒是始料未及。」
「是不是你對Rikki說了什麼?」
「只是勸他不要把樂團逼得太緊而以,你也有發現吧?立希跟我們對音樂的追求是不一樣的,我們只要Live順利就可以滿足,但他想要更高的目標。」
「你們兩個總是這樣!明明是跟團隊有關的事情卻都自己……」
愛音的肩膀被人拍了拍,回頭一看,猿猴與手的主唱揹著金黃色的吉他袋,手中拿著筆記本跟簽字筆,露出開朗的笑容。
「可以幫我簽名嗎?」
燈站在Live House附近的街口,努力不被洶湧的人潮往後帶走,不斷左顧右盼,時不時墊起腳尖試圖越過宛如芒草的密麻人頭看清楚周遭。
他終於發現目標,穿著黑色風衣的立希正面無表情地信步前進,越過斑馬線,燈奮力逆流而上,卻來不及在交通號誌變色前捉住對方。
如果能喊出聲的話,就能直接叫住對方了。
努力張開嘴,卻只發出無意義的啊啊聲,讓周圍的人嚇了一跳,立希像是感覺到什麼一般,突然回頭。
「燈?」
隔著不到五公尺的枕木紋,立希有些訝異,隨即釋然。
「是跟愛音他們來逛街嗎?」
燈點點頭,想要拿出單字卡跟手機卻遍尋不著,只能連忙翻找唯一帶在身上的書包拿出筆記本,想要寫點什麼。
「那個,之前不是說,畢業後要一起去澳洲看企鵝嗎?」
當然記得,他好期待好期待,特別買了一個特大號的企鵝撲滿,努力做家事換取零用錢,每天睡前搖晃撲滿時,感受到越來越豐滿的企鵝,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笑容。
「我想,還是算了。」
燈愕然地看向立希,對方則望著遠方的廣告牆,上頭是Ave Mujica的最新的巡迴演唱會預告。
「說實話,比起出去玩,我更喜歡窩在家裡作曲。燈就跟其他人一起去吧,愛音一定很樂意吧,爽世稍微拜託他一下就好,樂奈……就跟他說那邊的抹茶很好吃吧。」
立希露出淡淡的微笑。
「所以,就不用管我了。」
燈瘋狂搖頭,但立希已經轉身離去,僅能從呼嘯而過的車流中窺見他的身影,想要吶喊,卻只能吐出微弱的呻吟。
就像是那一天在團練室一樣,面對唯一願意留在自己身邊的人,燈卻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放任對方默默離去。
忽地一陣冷風颳來,將燈的筆記本吹落在地,露出的頁面是兩人開心觀察企鵝的繪畫。
一輛車輾過,焦黑的胎痕烙上,再也看不見美好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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